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,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,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。树叶飞满了后园。
没有多少时候,大雪又落下来了,后园就被埋住了。
通到园子去的后门,也用泥封起来了,封得很厚,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。
我家住着五间房子,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,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。祖母住的是西屋,母亲住的是东屋。
是五间一排的正房,厨房在中间,一齐是玻璃窗子,青砖墙,瓦房间。
祖母的屋子,一个是外间,一个是内间。外间里摆着大躺箱,地长桌,太师椅。椅子上铺着红椅垫,躺箱上摆着硃砂瓶,长桌上列着座钟。钟的两边站着帽筒。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,而插着几个孔雀翎。
我小的时候,就喜欢这个孔雀翎,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,总想用手摸一摸,祖母就一定不让摸,祖母是有洁癖的。
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座钟,那座钟是非常稀奇的,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娘,好像活了似的,每当我到祖母屋去,若是屋子里没有人,她就总用眼睛瞪我,我几次地告诉过祖父,祖父说:
“那是画的,她不会瞪人。”
我一定说她是会瞪人的,因为我看得出来,她的眼珠像是会转。
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,尽是穿古装衣裳的,宽衣大袖,还戴顶子,带着翎子。满箱子都刻着,大概有二三十个人,还有吃酒的,吃饭的,还有作揖的……
我总想要细看一看,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,我还离得很远的,她就说:
“可不许用手摸,你的手脏。”
祖母的内间里边,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,挂钟的下边用铁链子垂着两穗铁苞米。铁苞米比真的苞米大了很多,看起来非常重,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。再往那挂钟里边看就更稀奇古怪了,有一个小人,长着蓝眼珠,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,钟摆一响,那眼珠就同时一转。
那小人是黄头发,蓝眼珠,跟我相差太远,虽然祖父告诉我,说那是毛子人,但我不承认她,我看她不像什么人。
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,就半天半天地看,都看得有点发呆了。我想:这毛子人就总在钟里边待着吗?永久也不下来玩吗?
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“毛子人”。我四五岁的时候,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,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。
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,还有很多别的,因为那时候,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,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。
母亲的屋里,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意也没有了,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,也是些帽筒、花瓶之类,没有什么好看的,我没有记住。
这五间房子的组织,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,还有极小的、极黑的两个小后房。祖母一个,母亲一个。
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,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。
坛子罐子、箱子柜子、筐子篓子。除了自己家的东西,还有别人寄存的。
那里边是黑的,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。那里边的耗子很多,蜘蛛网也很多。空气不大好,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。
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,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,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,花丝线、各种色的绸条、香荷包、搭腰、裤腿、马蹄袖、绣花的领子。古香古色,颜色都配得特别地好看。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,被我看见了,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,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。
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,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,铜环、木刀、竹尺、观音粉。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。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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